《弱水三千》 梁文道书话
这不是一份书单。我讨厌书单,尤其是那些开给年轻人的书单。青少年已经有太多应该要上的课,应该要参加的课外活动,应该要遵守的规定和礼仪,我们为甚么还要管他们应该看甚么书呢?人生早年的最大好处就是还有浪费得起的时间,就算看书也尽可以看些师长眼中无甚意义的废物。
我小的时候看了许许多多不知是真是假的《世界七大不思议谜题》和《吸血鬼实录》一类的廉价书,内容古怪、资料可疑,并且印刷粗糙。但我从不后悔;相反地,我感谢它们。它们使我在百无聊赖的下午可以空想著金字塔里的咀咒秘密打发时光,在上数学课的时候透过摹画西藏雪人的模样锻炼绘图的技巧。就算因为害怕书上见到的怨灵照片,而竟夜躲著被窝里不敢入睡,我还是感谢那些为了糊口而胡乱编作材料的不知名作者,以及可能早就不复存在的小出版社。他们给了我一段快乐的童年,阅读竟是如此有趣。
如果我们相信书,相信它能开启灵感,改变生命,那么一份书单就是一张人生的设计规划图了。为青少年开书单的人不只是把塑造了自己的书籍罗列出来,还以为这就是他所不认识的那些年轻人也该走的道路;跟著它,人生自然是好的;大家都走这条路,社会的未来自然也是好的。这是多么大胆而且自私的想法,我们凭甚么以为自己的经历可以复制在其他人的身上呢?
在我一生所受过的教育之中,最令我感念的是童年那段日子。我念的那家小学也有阅读课,但是老师们并不指定任何读物,他们只是把我们丢进一个小型的图书馆,然后就关上门一小时。在这一小时里,我们肆意翻弄架上的图书,甚至把它们抽出来当成武器互相丢掷。累了,就坐在地上随便检阅那些被摧残得破碎零落的绘本与童话,重组掉页的故事和彩图。看著看著,大伙们渐渐静了下来,恍惚进了另一个世界;更准确地说,是离开了这间图书馆所在的此世。直到钟响,老师进来呼唤,我才好像手术后的病人,麻醉药的效力似去还在,呆呆地站起来和其他小朋友排队走回教室。